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立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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立秋

*

次日, 八月初七,立秋。

晨起風急,A市的氣溫驟降, 空氣中還彌漫著昨夜的濕雨潮汽。

日升東方,太陽施然而上, 帶來新的希望。

時光被虛無吞沒, 朝夕輪轉間,所有死去的一切,終究會以生日的名義, 卷土重來。

李佚笙拿起洗漱臺上的化妝包, 對著鏡子, 難得畫了次妝。咖棕色的眼線上釣,大地色眼影點綴著金粉碎鉆,莫名讓杏眼染上些許嫵媚。

她猶豫了許久, 挑了個最紅最艷的唇釉,塗在嘴巴上, 襯得長袖連衣絨布紅裙色彩更盛。

出門的時候,李佚笙先去對面敲了敲門。

發現沒有人應聲後, 掏出包裏的手機就給謝久辭打電話,依然是無人接聽的狀態。

李佚笙眉頭皺起。雖然知道未經允許進門不太禮貌,但轉念又想, 既然謝久辭給了她鑰匙,應該就是默許了這種行為的發生。

於是她短暫地自我安慰了一番後,便毫無心理負擔地開鎖進屋。

屋裏沒有人。客廳與廚房正對的窗戶大敞著,風吹起紗簾, 北入南出。白日裏,所有的狼藉暴露無形。

餐桌上滿是奶油的印跡, 只剩下一小塊完整的草莓蛋糕被吹得發幹。上面的“笙日快樂”字樣清晰可見。

李佚笙坐下來,拿起一旁的塑料小叉,挖了一口吃進嘴裏,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下來。

像是怕畫好的妝會花掉,她趕緊仰面望頂,手下摸索著桌角收納架處的紙簍。

指尖碰到一個四方硬質小盒,頓了下,李佚笙楞楞平首,側目望過去。

紅色絲絨鑲鉆的外裝飾,令她心頭一跳。

李佚笙吸了吸鼻子,用指腹抹去眼角的濕意。手顫抖著碰過去,將盒子拿了過來。

她深呼吸兩秒,壓抑著平覆下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跳,閉眼打開了盒子。

須臾後。

李佚笙悄咪咪單睜開了右眼。

陽光下,寶石閃耀星光。

她慢慢掀起緊閉的左眼皮,目光專註又認真地看向盒裏的物什。

是一枚蝴蝶蘭造型的戒指。

紅寶石為花色,藍玉作葉底,碎鉆勾勒出輪廓,戒身是由白金打造,像是特意擰成了螺旋狀,光明正大地展露出裏面刻印的“moonquakes”字樣。

李佚笙短暫呆住一瞬。

她鬼使神差般地將戒指從盒子裏面拿了出來,觀察著固定好的圈口。

又過了兩分鐘,李佚笙先往左手無名指上嘗試著套了下,出乎意料地卡在了指節處。

她眨了下眼,開始一根根指頭嘗試。卻沒想到第二次就很順利地戴上。

左手的中指,象征熱戀。

李佚笙忽地有些洩氣,想來也就是個普通的生日禮物,於是她便沒再摘下。

情緒緩和許多。

李佚笙慢吞吞地把蛋糕全部吃掉,又起身幫他打掃好了衛生,才關門離開。

清晨的校園枯葉隨風飄落,季節交疊,連雲朵也變得輕盈。夏的餘溫被秋的清爽吹散,朝陽熔金,生命周而覆始。

休息室裏,今天有些熱鬧。

小老板餘念華度假結束,閑來無聊準備過來喊上學生一起做做橫向。結果一進門沒看見職守崗位的李佚笙,反而瞧著了本該按時畢業、卻死賴著不走的周世新。

餘念華是畢業後留校,按道理來講,也算這個課題組裏的老人兒。想來周世新六年前入組時,自己還是個科研界裏意氣風發的初生“牛犢”。

那時周世新也沒有被現實打磨棱角,眼睛裏透露著“清澈的愚蠢”。

兩個人可謂是一拍即合,懷揣著崇高的理想與信念,打算在這條道上一路走到“黑”。

但誰都沒料到,這過程中的心酸坎坷,足以讓彼此逐漸衍生出“癲瘋”的擺爛狀態。

“臥龍”與“鳳雛”總是在莫名的時刻覺醒相認,年頭漸長後,兩人便成了亦師亦友的關系。

所以私下裏,彼此間的稱呼倒也隨意。

“小新啊。”餘念華慢悠悠地晃到最裏面的位置,坐下來,“你現在是打算在我們組裏養老麽?”

“……”周世新手下敲鍵盤的手一停,撐在桌上,將身子往椅背上靠,轉身與他對視:“老餘,話可不能亂講,‘養老’這個詞還是跟你比較搭的,我畢竟是個九零後。”

“唷。”餘念華挑眉調侃:“這談了戀愛的人就是不一樣哈,對年齡反應這麽大呢?”

周世新嘴角抽了下:“敢情你當年追求大師姐的時候,沒擔心過這個問題?”

“你也說了,我老婆可是組裏大師姐。”餘念華聳肩,笑得很欠揍:“我們姐弟戀,所以愛她,我無需自卑。”

周世新:“……”

空調涼風習習吹來,餘念華冷得哆嗦了下,看了眼旁邊桌上的陳設,了然道:“不是我說,你們太不客氣了,就讓人家南科大學新來的同學坐這兒啊?”

“正對著風吹,身體扛得住嗎?”

“你這說的什麽話,那可是人家特意挑的。”周世新視線似有若無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:“你怎麽不說是你自己身體虛呢?”

“……”餘念華腳下一滑,將椅子挪至窗邊,笑罵:“來來來,你自己過來試試。肩膀上陽光曬著,背後的空調吹著,水池的潮氣泛著,哪個腦子抽風的會主動選這麽個破地兒!”

“嘖。”周世新點頭,非常讚同:“確實。”

見他似乎也沒有要親身體驗的意思,餘念華擡手,準備往回挪,卻忽地碰到了一個塑料包裝的物品。

“你們最近過得挺不錯啊。”餘念華拿了包零食出來,往周圍又掃了一圈,才發現往日清冷的屋子裏多了些“生活”氣息:“往常都沒看出來,你們還有空榨果汁喝呢?”

周世新攤手:“這些也是南科大學那位的手筆。”

“怪不得呢。”餘念華嘆息道:“有錢真是好啊,不管在哪兒,日子都過得和別人不一樣。”

“所以小新你看啊,這錢,就是資本。想幹什麽都能成。”他把手裏的東西放回原處,語氣頗有些無奈:“都說‘有錢能使鬼推磨’,我現在才算是明白。”

“就拿咱這個課題說事,要不是人家謝久辭主動跟老板那邊提讚助,估計十有八九也不可能這麽快就能開幹。”餘念華說,“你說這新藥上市,哪一步能離得了錢啊。”

“都說,談錢俗氣傷感情,論錢勢力敗風骨。但你看,要是沒錢,連買TM材料的錢都沒有。”說到這裏,他嗤了聲:“當時小李做出來的化合物,純度、晶形、活性樣樣都好,公司那邊就是堅持不肯批,揚言說著疑難雜癥治療意義不大。”

“說白了,還不是因為無利可圖。”餘念華繼續說,“老板拿著報告一家家跑,楞是找不到一個賞識的‘伯樂’。最後好不容易藍光這邊同意合作,結果還要求我們全部推翻重來。”

“路線什麽全都打亂重組,工作量大得離譜。這些都不提了,主要是好不容易看到希望的苗頭,小修結構基團深挖潛力才是硬道理吧?他們可倒好,嘴巴一開一合就是連骨架都要改。”

“這不是胡來嗎!三改兩變的,耽誤時間,一拖又是很久,最後再來一句‘計劃有變’,不了了之也就成了常態。”

餘念華不得不感慨:“現在的大環境,堅守求真務實的初心,真是難啊。”

“要我說,其實橫向和縱向,雖說前者是在朝外部拓展商業上市的可能,後者是向裏探索機制根本的奧義。可在本質上卻殊途同歸,無非是我們本著‘健康所系’的良心,想要赤手與未知的力量搏鬥。”

“世間苦難萬千,病痛占之大半。神農嘗草,藥者當如孫思邈,但祈無病,又何懼架塵。”

“可惜,終究是空談而已。”

像是終於意識到失態,餘念華深呼吸幾下,調整好心情:“不過,吐槽歸吐槽,活還是得幹的。後來我和陳老師商量了下,決定把你之前做的化合物基團連到小李的化合物骨架上試試。”

“總歸都要改,那就多嘗試,看看活性。”他不太好意思地說:“任務是有點重,但我相信我和小李肯定能默契配合的!現在就希望一切順利,課題能夠盡快結束。”

周世新抿唇:“道理是這樣。”

“不過。”他遲疑道:“小李沒和你說,我們已經把工作做完了嗎?”

“嗯?”餘念華不可置信道:“三百多個全新化合物你們都做好了?不是,陳老師放假前還和我說,小李沒開始啊?”

“哪有三百多個。”周世新淡淡瞧他一眼,轉回身掰正電腦屏幕,把正在寫的總結報告亮給他看:“這不就三十三個嗎?”

對上餘念華不解且困惑的目光,周世新悠悠啟唇解釋:“謝久辭用AI簡單篩了下,一大堆設計好結構的化合物裏面,也就只有這些,看起來有靶標親和的可能。”

他摁著鼠標,用箭頭圈了下基團:“還恰巧都是做過的骨架基團,原料、路線都有,做起來自然沒什麽難度。”

周世新語氣裏不無炫耀:“我、夢夢和小李,三個人,六天幹完了。怎麽樣,牛不牛?”

“……”

餘念華盯著結果瞅了兩分鐘,突然猛地拍桌子站起來:“你看我說什麽,我就知道我們前面的工作不會白幹,活性和藥代動的預測數據太漂亮了!”

“化合物現在放在哪?”他聲音很激動:“趕緊送出去實質測試驗證一下啊,如果濕實驗大差不差,對比陽性藥來看,我們的新化合物完全有機會推向臨床,這將是嬰兒腦性癱瘓領域的一個突破點。”

“在隔壁儲存櫃裏放著呢。”周世新淡淡瞥他一眼,嫌棄道:“你這麽亢奮幹什麽?”

餘念華“切”了聲:“小新,這可是我們這麽多年都追求的目標啊!難道你不高興嗎?裝什麽漠然,曾經也不知道是誰說‘寧為科學獻身死,不願折腰拜俗財’。怎麽,還沒完全畢業呢,就全忘光了?”

周世新懶懶“啊”了聲,反口道:“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,我現在可不一樣。特別是聽完你這麽一腔肺腑之言之後。”

“老餘啊,時間在往前走,人總是會變的。”他站起身拍了拍餘念華的肩膀:“我現在可是一門心思的賺錢,這次能自願被夢夢拉回來加班,除了和小李的交情以外,謝久辭給的工資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。”

“誠然他主動加夢夢微信,說的只是讓我們回來陪著小李,怕她一個人會孤單害怕。”周世新率先起身往門口走:“但後來陳老師也過來催,我們就想著回都回來了,索性就順手幫個忙,趕緊結束橫向這邊的事情,也好讓小李下學期能專註自己的事情。”

“誰知道竟然連橫向也是謝久辭他自己出資讚助的,早知道就不這麽著急了,還不如留給你幹。”他手搭上門鎖,嘴裏叭叭個沒完:“老餘,你說這人嘴怎麽這麽嚴啊。暗地裏做了這麽多事,硬是一件都不讓人往外說。”

“這不,連今晚求婚的安排都要求保密。”

說完這些,周世新摁下扶手開門,轉身笑著接上最開始的話題:“走吧,老餘。帶你去旁邊屋子裏拿化合物。”

餘念華不動,視線定在門外的人身上。

察覺到氣氛詭異,周世新順著他的眼神楞楞轉頭,而後笑容就自然地僵在了臉上。

“餘老師,師兄。”李佚笙垂眼,“你們是想找樣品對吧,我這就去隔壁拿。”

話落,她便匆匆跑開,只給他們留下一道清脆的關門聲響。

“……”

周世新摸了摸鼻子,尷尬道:“老餘,你說小李,她應該是沒聽見我們之前的對話吧?”

餘念華的沈默震耳欲聾。

皺眉思索了一會兒,周世新自顧自地找了個臺階下,自洽道:“反正就是幾小時之後的事情了,也不能算破壞氛圍,最大是提前劇透。”

“畢竟,有期待,才會有驚喜嘛。”

“……”

白藏裏,天邊的光影闌珊,斑駁照耀。

休息室內,窗開半展,微風速起。那一排蝴蝶蘭垂下莖葉,微攏的花瓣上生長出褐黃蟲洞,點點衰敗。

只可惜,有時人們總是執著於枯木。

於是便會理所應當地去選擇性忽略一些已經、或者正在發生的美好。

比如,昔日盛開怒放的繁花。

亦比如,晚到遲來的秋日陽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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